一
它背倚黄连山,足踏源远流长的梯田文化,像一条矫健的小白龙,神彩奕奕地盘桓在哀牢山的脊梁上。眉宇间流露出哈尼汉子的倔强和冲天豪气。
坐落边陲,这是它的不幸,也是它的大幸。当中国的名山大川和江河湖海在厚重的历史文化和浓重的商业气息的融合撞击中累得筋疲力尽,倍显龙钟老态的时候,它依然带着浓浓的哈尼气息,默默地耕耘着祖祖辈辈留下的梯田和那份不可割舍的关于梯田的故事。
绿春,一个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伴随着云南的解放成长起来的县城。偏安于边陲,没有硝烟的洗礼,没有文人的蹙足,完全被遗忘在历史和文化的记忆之外。
这个边陲小县太单纯了,单纯得依如世居在这里的哈尼族。遍寻典籍,关于绿春,关于绿春的哈尼族历史,只有寥寥几句。史料记载,红河州的哈尼族、彝族、 拉祜族同源于中国北方的氐羌族。大约公元前3世纪,氐羌族为躲避战乱被迫流迁各地。
我试图猜测氐羌族当时那种背井离乡的心情。一个以游牧为生的民族,在战争的硝烟中残喘着,被铁骑践踏的身心伤痕累累地滴着辛酸和无奈的血泪。战乱的苦难,迫使他们用那双被风沙吹得干糙的手包裹着行囊,行囊里满载的是一个游牧民族的悲伤。马蹄沉重地踏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显得空廓而响亮。身后,是淡淡的夕阳和荒凉的原野。原野上,疾风劲草,悲凉地向一个民族挥手道别。
渺无人烟的崇山峻岭中,羌族人用双脚和马蹄踩踏出了一条最险峻、最跌宕起伏的道路。不知过了多少年,不知走了多少路,终于有一天他们在哀牢山停住了脚步。连绵起伏的哀牢山险峻、崎岖、与世隔绝……一切的一切都在暗示着在这里生存将会是如何的艰辛与磨难。然而哀牢山却偏偏以这种宁静淡泊和神奇瑰丽征服了这个民族,于是经久不息的流浪部落终于停止了奔走。
有一位民族学家这样感叹道:
这在一定程度上透露了哈尼人的迁徙是由战乱和灾荒造成的这一历史。然而,也许比这个结论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哈尼人在哀牢山中找到了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绝佳方式;惟有这,才是安顿一个不知疲倦的、不畏奔走的民族的最终原因。
从此,一个游牧民族走出了中国的历史,一个耕作民族走进了边陲的青山。他们用勇气和决心,把手中挥动的皮鞭,换成了锄头,开始了最初的垦凿。多少年后,无烟之地变成了一排排连绵的梯田。这是一个民族用岁月和汗水对大自然谱写出的最华丽也是最朴实的乐章。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南宋的辛弃疾不知道远在青山外的青山还有一处叫绿春的地方,却在不经意间用一首《西江月》,把许多年后的绿春写意得意外的贴切。
二
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霞,却消失在了群山之后。梯田的窝棚里,一个老人光着古铜色的膀子,赤着带泥的大脚,抱着竹子做成的烟筒,“卟卟”地吸着土烟。他朝天很满足地吐了吐气,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烟筒收起,拿起锄头和镰刀,牵着那头老牛,走在一条条细长的田埂上,牛铃叮咚,回荡在田里鳞鳞的波光中,回荡在座座的青山间。
这是耕耘的一幕,也是哈尼人真实的劳动写照。
可以说,哈尼人的文化,就是梯田文化。多少年了,太阳一天天地从山那边升起,又从山这边落下,绿了芭蕉,红了樱桃。田里的稻谷被打了又种,种了又打。
只有梯田不变。它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见证着沧桑风雨,世事变迁。那些关于勤劳,关于纯朴,关于田间地头的点点滴滴,被深藏在饱满的谷子里,然后被清凉的风吹散,被和煦的阳光蒸发,洒落在哈尼人的蘑菇房里,镶嵌在每个哈尼人的心里。
一千多年的民族迁徙史,一千多年的梯田。
可以说,这是一个几乎与长城同岁的工程。
牢哀山脉有多少青山相连,就有多少层层叠韵的梯田。群山连绵的梯田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恢弘、大气、磅礴,放眼望去,如天之神从云霄上垂下的天梯,一级一级,层层叠叠,在山脚稳稳地扎下了根。边陲的云雾总是很浓,在环抱的群山中奔腾流泻着,会聚成美丽的云海。偶尔有几屡阳光穿过云海直射下来,却被揉碎在金黄色的稻田里,和着微凉的风吹起的鳞鳞波纹,满山皆是欢愉,黛色的山却静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色彩单纯得圣洁,天空、云霞、群山,在这一刻达到前所未有的和谐。细细品之,似在读陶渊明的田园诗,似在观李思训的山水画。
但这里却没有属于他们自己的诗人和画家。历史和哈尼人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哈尼人把所有的精力和梦想都用去开凿这个可以用鬼斧神工来形容的工程。谁能想像,当顽强、勇敢、勤劳的哈尼人最终把这样一幅美丽的风景显现在天地之间,一千年多的岁月就这样在光影中悄然流逝。
锄头为笔,大地为纸,笔走龙蛇,镌刻山河,这样的大手笔,写意得让人惊叹。所以南宋诗人范成大才会从中原游历到西南各地去寻找唐书中记载的哀牢山。他在《骖鸾录》这样写到:
“ 岭阪上皆禾田,层层而上至顶,名梯田。”
明代的徐光启不仅将梯田列为中国农耕史上的七大田制之一,并且为边鄙蛮荒之地留下千古难忘的感慨:
“ 世间田制多等夷,有田世外谁名题;非水非陆何所兮,危巅峻麓无田蹊。层蹬横削高为梯,举手扪之足始跻;伛偻前向防巅挤,佃作有具仍兼携。”
但我始终还是觉得哈尼梯田少了那份厚重的文化积淀;少了一些曲折和百转千回。所以发生在这里的故事,永远不会像中国的其他文化遗产那样让人负累。比如长城,被孟姜女哭得天翻地覆,还要眼睁睁地望着每个朝代的刀光剑影,中国的历史太长,战争太多,战士醉卧沙场,铁蹄践踏生命,豪迈与残忍,强盛与苦难交汇蹦击。末了还演了一出让人哭笑不得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相比之下,哈尼梯田要平淡和缓和得许多。这个因战争而避世的民族也不可能再承载属于中国历史的那份频繁的故事。一千多年里,哈尼人过着和平的生活,他们全心全意开荒种田,子子孙孙,前赴后继。
所以哈尼梯田虽然让人惊叹,却不会让人惊悸。
它就像一位世居乡间的母亲,平凡的外表,平淡过一生,默默无闻地奉献着自己的爱。
梯田用它的肥沃,哺育着哈尼人,哈尼人便把一生的汗水献给梯田。
一代一代,生生不息。
三
边陲的绿春县静静地卧在崇山峻岭中,在这里,听不到晨钟暮鼓,也见不到古寺宝刹,它太偏僻了,偏僻得人迹罕至。山外青山还青山,墨客骚人的足迹难以抵及,历代史官饱满的笔触也吝啬那一点点墨水。所以这里理所当然会少了几分儒雅,多了几分野性。“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意境如果搬来这里,便会显得格外的单薄,羞涩得没有半分味道。绿荫滴翠的深山里,层层相叠的梯田里,升起的是应该是毫无掩饰的快乐,像升腾的铓鼓声,像欢快的祝酒歌,大大咧咧地回荡在山谷间。
明快的节奏,简单的动作,万人同欢的乐作舞,扬扬洒洒地诉说着那些关于耕耘的快乐和丰收的喜悦。肢体的语言粗旷而又不失柔美。
棕扇舞刚柔并济,似走兽狂奔,似百鸟归巢,人与动物和睦相处;神鼓舞热情奔放,似青山环抱,似清泉长流,人与天地融为一体。
狂欢与大自然浑然天成,释放与青山绿水神乳交融。也许这才是人们最终所追求的本真?
然而就在这样的本真里,民族本土文人赤诚的心被悄悄唤醒,开始不安份地跳动起来。
没有文字的记录传承,这是哈尼人的遗憾。但哈尼人却以他独有的智慧,另辟奇径,以古歌的形式,巧妙地把哈尼族生产生活所必需的知识和信息流传下来。这种古老而又独特的传递方式有效地继承了这个农耕民族的特性,把一个个的故事说得生动、通俗,令人深刻难忘。
正如一位哈尼文人所说的那样:
“古歌与神话从神话学研究的角度,它是哈尼族原始先民对自然和社会的认识,一种自觉与不自觉的艺术加工或反映,是对自然和自然力的拟人化创造,表现出原始先民积极的斗争精神,它具有历史记述的成分,集中体现了原始先民的审美意识,社会经验,以及集体智慧和精神。”
新中国建立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哈尼本土文人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他们开始把目光放在了对哈尼历史的研究和精神领域的探索上。
他们饱含热情,爬山涉水,走村入寨,开始了含辛茹苦的资料收集和整理。
一首古香古色的古歌,就是一部色彩斑斓的神话,哈尼文人兴奋地记录着,笔尖划过纸张,一个民族梦幻的瑰丽,圣洁的沉淀,顺着笔尖汩汩流出,最终汇聚成一部部的书籍。那是苍老后的年轻,是涅磐后的新生。
都玛简收就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带着浓浓的乡土气息和文人的艺术修饰走进了人们的视野。她作为哈尼族宗教之神的象征,美学上的偶像,心目中的女神,自然集聪明、美丽、勤劳、勇敢、智慧、仁爱于一身。
这位完美的女神,在不经意间,把芦苇拐杖插活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使人间一片黑暗,最后人们齐心协力把大树砍倒,从而产生哈尼农耕历法。
都玛简收的古歌吟唱出的是一部恢弘的、史诗般的神话故事。但它又不仅仅是神话,哈尼人巧妙地把南迁定居后发展成为稻作农耕民族的历史浓缩其中,古歌中无不洋溢着浓浓的本土气息,生活经验、伦理道德、礼仪风俗、天文历法贯穿其中,成为一部百科全书。
闪烁其间的哈尼人的智慧让很多人震撼,但是遗憾也在这种震撼中悄悄萌芽。哈尼文人想表现的东西太多了,因为他们太急于想让世人了解哈尼这个偏安于边陲的民族。然而让生动的神话故事板起面孔来说教,必然会使故事中人物的生命激情弱化,那种直锲人心的灵动不能酣畅地表达出来。
古歌体载的作品在琳琅满目的文学作品中只是一隅,都玛简收的神话很遗憾地只成为哈尼文化研究者的至宝,却没有被更广大的人认知。可是哈尼文人却孤傲地屹立在哀牢山间,紧握着手中的笔,默默地耕耘着心中的执着。所以我有理由相信,坦诚与纯朴的心浸透生命的厚度书写出来的都玛简收的故事,必定会代代相传下去。(作者:绿春县委政法委 范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