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柜上摆放着一件根雕—— 一只雄鹰振翅飞翔,鹰喙犀利而坚硬,它冲向云霄的姿态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威力。这件根雕作品,不论是整体的形态还是细微的神色,都是依着树根顺势雕刻而成的。没有华丽的色彩,只在表层涂上了淡淡的清光漆;没有刻意的雕琢,只是突出了树根原本神似的部分。但是,我喜爱至极。因为它对于我有着不一般的意义,那是父亲送我的礼物——“鹰击长空”。
人的一生,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尽善尽美,但应该有几样事即使不完美,也有始有终,致力去做。父亲的一生便是这样的,一件一件用心去做,有头有尾。尽管没有轰轰烈烈,尽管得到的结果和成绩平平凡凡。
父亲酷爱读书和学习。1950年,父亲在边远的哈尼村寨出生。对于庞大而又贫穷的家族来说,拥有一个喜爱读书的孩子,并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父亲时常趴在教室外听先生授课,时常偷跑进先生的家看书,时常被先生揪出来。终于在十岁那年,被爷爷送进了公立学校,成为了那个年代里能够读书的少数人中的一员,开启了父亲的读书之路。父亲读书不知疲倦,只要得到一本新书好书,他就如饥似渴看至深夜,忘记睡觉是常有的事。有时遇到书急着还,更是连吃也顾不上了。父亲读书很认真,一本书看下来到处勾勾画画,还喜欢做批注,所以读过的书都能讲出来,用到实际中。父亲读书的领域甚广,涉及医学,哲学,社会学,人类学,教育心理学,文学等等。我曾有一个姐姐,15岁时突发疾病死去,那时我还没有出生。听母亲讲父亲很自责,从此发奋自学医术。后来我出世,天生体弱多病,却很少上医院,在来县城上初中之前,都是父亲为我医治。父亲打针很轻,我似乎不害怕生病了。但当我开始在县城的医院打针时才发现,那是一件极为恐怖的事情。
父亲的一生都在学习。父亲兴趣广泛,游泳,打篮球都是他的强项。口琴也吹得极好,姑姑说小时候听父亲吹口琴时她会握着笔忘记写字。好多年后我整理父亲的遗物,翻到一本小提琴谱,才知道父亲还是那个年代,那个僻静的村落里唯一摸过小提琴的人。父亲喜欢唱歌,绘画,书法,总想让我也成为他那样的人。所以,从小培养我的兴趣。他制作了两块小黑板,一块让我练习画画,一块让我写字,工作再忙也要督促我做作业,写毛笔字和读书。父亲的一些想法,我现在才懂。小时候家里很穷,包谷饭和没有油水的菜,让本就挑食的我越加骨瘦如柴,我羡慕同伴们上学包的菜里有鸡蛋,有油渣。一次我忍不住问父亲:“爸,我们家怎么这样穷啊?”父亲深深地看着我,然后微笑着说:“我们家并不穷,你看书房里那么多书,那些书就是我们的财富。”那时我是懂非懂,懵懵懂懂点头,至今我也不懂这样的财富是否值得拥有,但我却读懂了父亲。不论家境如何困难,他从来没有放弃买书,读书,他的卧房成了一个小小的藏书室。
父亲开始学习兰花栽培的时候,我小学即将毕业。父亲却兴致盎然,不亚于我对《少年维特的烦恼》的热爱。他看电视,读报纸,买书籍,想尽办法收集相关知识,买了至少二十多本关于兰花栽培的书。积累了一定的栽培知识便开始动手,置花盆,找兰草。利用周末的时间去爬山,找兰草,有时去山间林里几天不回家,让母亲和我干着急。我敬佩父亲做一件事的态度,不论多么困难都能够坚持,直到有一定的成果。养兰花也是在养人的性情,要有足够的耐心。兰花会生很多细小的虫子,只有及时除虫,才能让兰花健康生长,开出最美的花。父亲每天睡觉之前都要为兰花捉虫,打着手电,拿着放大镜一片叶子一片叶子细心地找寻,总能为它除害。我也在父亲的教导下学习捉虫,一片叶子一片叶子地查看,却极少能发现,虫子总是和我捉迷藏。等我宣布,说今天的兰花很健康。父亲才笑咪咪地拿出放大镜开始检验。父亲专注而柔和,不放过一点细微,每一次都能在我之后找到虫子。父亲看着羞愧的我,严肃又不失温和地说,只有真正用心了,才能把事情做好。父亲通过努力,对兰花和其栽培技术有了自己的见解,并加入了红河州兰花协会。父亲在学习兰花栽培的同时,还学习盆景栽培,利用各种途径不同方式收集和整理资料,做读书笔记,吸收关于盆景造型和嫁接等技术的知识。盆景的造型不是三两年就能成形的,它需要更长的时间来等待,有些甚至二十几年才能看出效果,但父亲从来没有半途而废,专心地做着一件几乎看不到成效的事,就像培养他的儿女。父亲曾说,供子女读书是他的义务,再困难也要把自己的使命完成,至于以后的路就靠自己去拼搏。如今,哥哥姐姐们和我虽然都没有大富大贵,但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做着一些有意义的工作。也算没有辜负父亲的良苦用心了。如今父亲走了,他留下的盆景渐渐成形了。有一株桃李嫁接的盆景,花开时半红半白甚是美丽,还有一盆假山上的玉兰更是美不胜收……故乡的小院,每到春暖花开,兰花、盆景簇拥开放,散发淡淡的清香。在这理所当然的香气里,光阴毫不留情地催促我长大和现实。
父亲觉得见识很重要,会利用各种方式让我们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当子女中有什么重要的转折或是特别的日子,父亲都会想办法带出去玩。我中考那年成绩不是很理想,但父亲说我经历了一个重要的人生阶段,应该去见见世面便带我到个旧,看动物,坐缆车;哥哥后来告诉我,在他中考结束时父亲也曾带他到绿春、红河、蒙自转了一圈。父亲总是想方设法教我独立。不论是小学毕业从乡镇到县城读书,还是从县城到省城读中专,父亲把一切打点好之后就让我自己出发,母亲担心我迷路或被人骗,但父亲总说孩子已经长大了,相信她能照顾好自己。我就在父亲信任的放手中一次次踏上旅途,探寻我的人生。
那一年,我刚参加工作,父亲五十三岁,开始根雕创作。退休之后父亲忙着游行,拜访各地的同学和他的老师,去那些一直没有机会到达的地方。别的时间就花在整理他所经历的那些事,笔记一本一本摞得很高。所以,当他从乡亲的手中购买很多很多的树根,竹子根和那些奇形怪状的树骷髅,母亲在电话里偶尔叨念,说父亲的那些没有用的木头把家里都占满了,搞不懂父亲花那么些钱买它做什么时,我略感意外,父亲学习的热情依旧。
只是岁月催人老,往事不堪回首。我还来不及独立和不哭泣,父亲的书房已布满尘埃,那些半成品的根雕蛛丝点点,书柜上许多书籍再没有一双温情的手来擦拭和捧读。
父亲不遗余力地帮助那些有困难的人。从我记事起,家里的“房客”就不曾间断过。有住在家里让父亲治病的,有从四川来住在家里缝衣服做生意的,有远房的亲戚住在家里上学念书的,一年,两年,三年。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单是住在家里念书的表兄表姐们就有四个,大姨家的二表姐,大伯家的三哥,远房表亲的两个表哥。父亲待他们如自己的孩子,学习上要求严格,生活中无微不至。那时我很小,喜欢照相,总缠着父亲拍照。我还记得,父亲把家里唯一的傻瓜相机送给表哥,把我的画册送给表妹时,我哭了很长时间,伤心了好久。
父亲喜栽花草。故乡四合院的东南面有个小院,小院约几百平米,原本是菜园。父亲时不时地种上那么一株两株花花草草,逐渐占据了小院,母亲干脆不种菜,让父亲的花草自由生长。虽说是花草,其实小院里花甚少。那些有观赏价值的花卉,盆景之类的植物父亲都把他们放在南屋。南屋其实就是一个亭子,是父亲特意加盖的。他在亭子中央用杉木一层一层隔开,摆放栽在盆子里的兰花和盆景,也还有一些我说不上名字的奇特的花草,少的时候也有一百多盆,甚是壮观,当然也不乏典雅。兰花初开,父亲都会摆一两盆在书房外的小屋,让大家在看电视或聊家常的时候也能嗅到淡淡的花香。我从小爱兰花,爱父亲的书房。但父亲的书房是不许我们胡乱闯的,要看什么书要得经过父亲的允许,再拿到外屋来读。我爱读书,所以我童年的大多数时光是在父亲书房的外屋里度过的。在那里,我读书写字,练习毛笔字,父亲教我看中国地图,听电视里唱京剧。
现在,我可以没有约束地在父亲的书房来去,为何却没有半点可喜的情绪。
菜园渐渐被花卉呀,药草呀之类的植物占满。小院于是满是花香草香;满是山茶,玉兰,月季,菊花,芍药;满是不知名的、名贵的草药。邻里乡亲谁家要有个疼啊病啊的都来向父亲询问,或是知道治法来取一样两样草药的父亲毫不疼惜拱手相送。那时我想,家里那样拮据若是父亲收取一点点的费用,或许我们的家境就能有所改善。但父亲从来都不计较那些,一心只想尽自己的力帮助别人。不止赠送草药,父亲还收留过许多人在家里治病,他为病人采药打针,母亲帮着照料病人像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直至痊愈。那时我不记事,记忆寥寥无几。每每问及母亲却不愿多提,她说懂父亲的人少有,如今更是人走茶凉咯。亦潸然泪下。
父亲的根雕创作在2010年的一月停止。摆在我书柜上的那一只雄鹰,成为了父亲唯一完成的根雕作品。人间事,岂能都尽人意,人亦如此,不可能十全十美。父亲事事认真,为人正派,但恰是这些品质折射出了父亲的不足。自父亲1965年读完五年制小学走上讲台的那一天起,就把一生奉献给了教育事业,他三十年来兢兢业业,尽忠职守。儿时我梦醒,父亲总还在灯下批改作业或是读校长管理的书籍,特别是在沙依坡中学建校的那些年,凡事亲力亲为,忙得把照看花草的事都让母亲做了。父亲的身体健康状况急剧下滑,是在一次学生中考的体育考试后。那天父亲在现场指挥车辆绕行,被一辆后倒的车碾压,他强忍着疼痛工作到最后,老师们用担架把父亲抬到卫生所。那些惊心动魄的场面我和家人都不曾见到,父亲也从不曾提起,只是当我翻阅父亲的记事本时读到事件的细节,再也抑制不住痛哭流涕。父亲不是党员,但一生都以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督促自己。他曾说过不论别人怎么看,只要自己无愧于党,对的起乡亲父老就满足了。对于我来说,父亲就是一座大山,不论怎样的困难他都可以抵挡,却从来不知道他坚毅的脸庞下多少沧桑的沟渠。在某些事情上,父亲是不懂迂回的。父亲喜欢唱歌,性格豪爽,但从不涉足娱乐场所。领导来视察工作,他舍不得花学校的钱,把人带到家里,让母亲做饭,把家里一直舍不得吃的东西统统拿出来招待。母亲稍说一句,他就说建校初期,师生的住宿问题都还没有解决,怎么能去饭店吃喝呢?父亲尽自己的一切力量,改善学校的硬件设施,教学条件,却不懂阿谀奉承,只懂清茶待客,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父亲一如既往做着他该做的事。我至今都不懂父亲的淡定和从容从何而来,却不由自主忆起和父亲的一次对话:在和父亲探讨毛泽东思想时,我说:“毛泽东为什么要留下那么多让人不懂的东西,他直接告诉别人他在想什么不好吗?”父亲说:“一个人的思想如果都让别人读懂了,人们也就失去了探究的欲望,他也就没有什么留给后世了。只有不懂,才会去弄懂,因此一个人的价值也就体现出来了。”
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和父亲作深刻的探讨,让自己的脑子里装一些书本之外的内容。可是,父亲活在我脑海和记忆里的不仅仅是他的音容笑貌,更重要的是一些无形的力量和精神支撑我面对生活,热爱生活;在困境中读书,学习新事物,增强对苦难的免疫力;像一只雄鹰在天地之间自由翱翔。(作者:曹春玲)